雪山上的来客
2023-03-20(作者:杜晓航)
回家,回家,曾经对于辞旧来说,是个永远不可能再触碰的命题。
她看着眼前的故友,异乡逢故知的泪意险些击溃了她十几年来为自己构筑的防线,对方身上带着故土的霜雪气息,不呛人却冻鼻。于是她抽了抽鼻子,看了看天,微不可闻地深呼吸了几下,才重新将视线投回对面。
他也来了,来这里留学。盛来依旧是那个盛来,脑袋毛茸茸的,笑起来很明亮,但辞旧知道有东西变了。对方的笑意未达眼底,看向她的眼神跟着闪烁不明,他们相顾无言地站在长街两岸,一个皮笑肉不笑,一个冷静近冷漠,仿佛中间隔着一道可悲的大河。
此时已是傍晚,高大的建筑半衔残阳,很快碎成黯淡的晚星,街灯如豆的光明洒在两个异乡人的头顶,在宽阔的街道映出两个格格不入的光圈。他们中间不时有单车匆匆经过,街角的面包店散发着奶味的香甜,一切都那么温馨。
盛来先开口:“气氛还挺不错的,不是吗?美丽的晚景,自由的人们。”
辞旧问他:“跟我们……跟你来的地方比起来呢?”
盛来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挂回社交时会用到的万能表情:“各有千秋。”
辞旧不再说话,她抱着胳膊看向别处。从这里直走转过一个弯是夜景公园,那里的霓虹灯染彩了喷泉,每晚都会在音乐或高昂或低促的指挥下展现不同的风姿。大概还有五分钟,今夜的狂欢又要开始。
异邦的天空很明澈,风也温润,与他们的故乡截然不同。那里终年风霜凛冽,北风号怒摧打孤峭的黑山,高峻的地形将此处隔为孤岛,几百年不曾与外界相见。
封闭,是个走出那里才能切实感受到的名词。世代生活在此的人们享受着广袤的原野和充足的兽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不算富裕但和平。盛来的母亲是这不知今夕何年的桃花源的家族长,从父亲手里接下权柄的那一刻她就发誓要捍卫这片故土——所以她走出了雪山。没人知道她在异邦见过什么,但当她回来时跟她一起的还有奇怪的蜡烛和铁做的马。
盛来和辞旧问族长这些都是什么,于是知道不灭的蜡烛叫做‘灯’,插上‘电’就会一直亮;铁做的马叫做‘车’,烧着‘油’就能一直跑。那时她解释完,在指挥工人铺柏油马路的间隙看向重峦叠嶂的雪山,似有心事重重。
“外面的东西好神奇。”
“我妈妈说外面还有更多东西,等长大了我们也出去见见吧。”
他们约定要带回更多东西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但意外总是走在生活之前。辞旧失手打翻了祖祠的香土,盛来的母亲在同一天因“铁马”失控而命丧当场。雪山见证了流言的竞走,早有不满的乡民认为盛来的母亲违背了祖先的旨意,而辞旧的失误是前辈怒意的导火索,最终盛来失去了族长的继任权,辞旧一家则被愤怒的乡民流放。
盛来按住辞旧打理行囊的手,大声说道:“他们是在乱说!祖先不会因为我们的生活变好而动怒!也不会将他们的后代驱赶出故土!”
辞旧分明刚抹掉眼泪,却声音平静地说:“没事的,盛来。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会回来的,什么都不会阻止岁月向前,也没人能阻止生活变好。”
什么都不会阻止岁月向前,但时间中的人会被洪流冲散。那个坚韧的女孩和眼前冷漠的女人无法重叠,异乡摸爬十年,她的父母都因怀乡病而逝世,她却沾了一身城市气,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似的。盛来眼中情绪涌动,他嘴唇微颤,感到自己是在害怕。异乡的见闻让他心惊,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银枪和铁炮,扳动拉杆就能踏平三座雪山;故友的变化同样让他胆颤,他想问她还记得故乡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习惯了动动手指就能发出讯息,还愿意回到那个需要信使走上一个月,才能将东边先生的爱意传达到西边小姐家的地方吗?
最终他只是开口问她:“嘿……你想家吗?”
一辆漆黑的轿车暂时阻隔了相望的视线,视野恢复时盛来的眼中装满了辞旧的笑意。他终于看到她身上始终穿着不合气候的厚绒衣,故乡的针脚又细又密,她怎么会不想家呢?她学了一身本事,足够在任何地方立足,但异邦的雪不如故乡滂沱,异邦的山也不如故乡巍峨。 那地方对她不好,或许到现在也未曾原谅她,但她不知道,只要她想,盛来无论如何也会接她回家。她和他的本领会全部还给故乡,没人能阻止生活变好,没人能踏平任何一座雪山。
公园的乐声准时奏响,将泉水的凉意送进他们的耳朵。异乡人在外邦的街道上凝视夺目的霓虹,深知自己永远是雪山上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