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书写故乡
2022-05-05(文新院作者:吴君健)上了大学以来,我才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安徽人。在此之前,地域都不曾成为标签。大学里,将近一半是本地人,剩下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地域的风俗似乎标识着人格的性情,至少大家认为它应该有所关联。“你是哪里人?”忽然成为经常被挂在嘴边的问题。
但经常发问也意味着总是被问到。我说我是安徽人。但我不清楚安徽到底在别人的心里到底存留着怎样的印象,还是说毫无印象。我说我是芜湖人。我大概确信多数人是知道这座小城的存在了,因为那个游戏主播,因为那句流行语。直到有人作出了这样的反应:“芜湖”不是流行语吗?芜湖是地名啊?我说我是无为人。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名字,不用想也是无人问津,但心中还是暗揣着:“‘无为’二字还是颇具中国古典哲学韵味的。”直到有人觉得这个地名“很好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限制了大家对神州大地上地名的想象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提问对我来说赧然了,也许是对故乡这方籍籍无名的小城感到不确信,也许是对这个来自小城的我感到不确信。
我书写故乡的契机居然是来自对它名称感到的窘迫,就像一个嫌自己名字俗气的人硬是从这种厌恶劲里开始思考自我的种种议题。在我根源性的认同中,摆在首位的是“无为人”。我也打心底喜欢这个称谓,无为之地,无为之人,颇具老庄意蕴,也连接着我某些原生的部分。古希腊神话里认为,名字是有力量的,人们不常直呼众神的名讳,出自一种敬畏。而我最认同的两个字,很难说它没有渗透给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我一些力量,哪怕这些力量也有瑕疵。但我丝毫不觉得“无为”二字是单薄的,“单薄”就留给不解其意的人吧。
故乡是从我开始离开的那刻起,才成为故乡。若我不离去,便没有“故”之说,它始终还只是家乡。当我一个人带着笨重的行李,坐上去湘潭的高铁,窗外风景开始决绝地流逝,家乡在我的身后越来越远,无论是从物理空间上观测,还是精神距离上。
当我再次打包好行李,踏上回家的路,思绪在枯燥的路途中泛滥,归去来兮,归去来兮,陶渊明的词句一遍一遍掷在心头,我迫切回归故里,却也近乡情怯。
走下高铁的那一刻,晚间的凉风掠过头顶,舟车劳顿瞬时消失无踪,大脑像被改写程序般焕然一新,我意识到,我在呼吸着家乡的空气。脑子里飘起彩虹合唱团的歌声:“故乡哟~故乡”。这个词语的意蕴从未如此浓郁,那是一道精心烹饪的菜,调制出了令人满意而难以言表的滋味,是熟悉,是归属,是久别重逢,是别来无恙。
我回家了。
回到无为,特别重要的环节就是去见旧朋友,去见甚是想念的三两挚友,去见记忆里已些许模糊的老同学,去见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想念他们。旧朋友的意义是不同的,就像故乡的意义也是不可替代的,我们的身上有相似的气息,故乡和旧时光都萦绕在其中。
其实故乡一直在变化,从前只是见证,而时隔四个月左右的回归,意味着某段时间的缺失,记忆中的残影成为偏差,我这才直观地感受到它更新的程度与速度。对故乡的印象有太多种,父母长辈的陈年回忆里,自己的成长琐忆,都支撑着那种了然于心的熟悉感。眼前的景象是坚实而毋庸置疑的,那些记忆里漂浮的幻象,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如果那些交叠的景象只烙在我的脑海里,我又如何确信它曾存在过,发生过?这一切的变幻莫测会不会只是我虚无的幻想?
我想不是的。因为我一遍一遍书写过它。
隐约记得小学时有某个“走近高铁时代”的征文,那时候高铁也不过是只存在于脑中的高新科技,就跟我们想象未来世界没什么两样,我也不会料到那些不明觉厉的赞词都落成鲜红的“无为站”三个字,我记得高铁站落成时,记得第一次坐上高铁,那股气味,那种平稳,是独属于高铁的。
中学时的习作里也有不少家乡的影子,描写过颇具特色的家乡味道“无为板鸭”,追溯过深海遗珠般的古早工艺“剔墨纱灯”,赞美过风韵依存的“米公祠”,纪念过留存历史佳话和种种成长琐忆的“状元桥”……我很感谢文字,不仅是文字将我曾经贴近过家乡的时刻保留下来了,更多的是,落笔是一件谨慎的事情,想要成文,就不能停留在对家乡风物“知道”的层面上,我要去“了解”。
我翻开书架上那些关于“无为”的书:《无为记忆》《话说无为》《米芾与无为》《无为县志》《无为史话》……我的书架上有一方专属于我的家乡,我能想象那些编者最饱满深沉的爱意,他们用文字为家乡,为关于家乡的人与风物,为曾匆匆流过的岁月都打上一层剔透的琥珀。
翻开那些书,怀着为了写些什么这样朴素的愿望翻开那些书。那是一种冲动,引导我探寻脚下这片土地在岁月长河里深埋下的根系。这样的冲动打开了历史跌宕荒废的那扇窗,透过那扇窗,是穿透时空的洞见。
我从此了解,在康熙年间,在无为人的智慧与审美的结晶中,从此孕育出了“剔墨纱灯”,它曾为庆祝慈禧太后六十寿辰悬于皇宫内苑,它也曾为国庆10周年挂于人民大会堂。那怕是面对重修的粗糙样貌,我也会记得米公祠被摧毁前那无与伦比的景貌是如何呈现在图画里的。我知道古城墙的残垣被冷漠地摧毁,我也能想象这些城墙曾是多么高大坚固,上下学必经的护城河是如何在历史的岁月里守护过一座城。
从历史中牵扯出的羁绊,让我没有办法不挂念它。我会在黄埔军校寻觅戴安澜的名字,只为一睹生平里的“无为”二字,我会在秦淮河畔的科举博物馆的历代状元数据库里搜索“安徽无为”,只为了宋代的那位状元“焦蹈”之名。我搜寻着各个角落里关于家乡的气息,然后舒心地完成一次凿通时空壁垒的深呼吸。
无为,古称“濡须”,多美的名字,取自河名,即便这条河流早已干涸在岁月里,但它还藏在菜市场的名字里,藏在母校的校徽里,一个不太为人知的小秘密。
我相信,家乡的过去不是一支燃尽的蜡烛,不是一盏熄灭的灯。它不是一堆余烬,而是一种温度。它那不为明暗所变化的温度,始终附着在家乡的每一缕风中,温和亲切地和你贴近,慰藉支撑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来来往往的人以及源源不断、悲欢离合的故事。
我与家乡,在孩童天然的好奇中贴近,在成长蜿蜒的足迹里偶尔拥抱,在驻足时相顾无言,在分别与重逢时拥有沉默而澎湃的默契,我与这片土地似乎心有灵犀。
它默默更替着它的面貌,宛若细胞的凋亡与新生,又似衣橱里新装旧服的流动。
街道上的旧位置有了新商铺。KFC也开到了三家,无印良品、瑞幸、DQ这些像样点的城市里才存在的品牌也接连入驻。“诶?这个酸菜鱼搬到这儿了?原来这里好像是一个开了很多年的台球俱乐部。”“那家‘无为最高档’的牛排店也没了。”“我记得这里原来是茶餐厅。”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我早就忘了这里还有过一家叫“茶树林”的茶餐厅,这件事让我有点慌张,很多记忆里熟悉的事物也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不留一丝痕迹。当然也与我没什么关系,一家餐厅而已,一条街道而已。
我忽然想起,坐在电瓶车上的我看到那栋20层高的淡黄色的楼,每次路过都要去数一遍,都要惊叹这座小城里拔地而起的高楼。这样的楼如今早已见多不怪,大片大片的高层住宅区被开发出来,身边的不少同学朋友家卖掉老房子,搬入其中,似乎也“疏远”了显得些许垂老的主城区。
在厨房里倒水喝时,偶尔会探出头去张望四周,灰色的外观,老旧小区改造的“功劳”:宽敞平坦的柏油路,充足的停车位,晾衣杆,严丝合缝的人行道上也拆走了几块砖,中上了几棵树。而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童年时翻滚嬉戏的乐园般的大草地,那些一直带着绿意的雪松,那些有人乘凉,结满香樟果,会在暴雨天被折断枝干的香樟们,那颗足足长到三楼的大槐树,单元门前左右护法的山茶树,颇受青睐的金银花和栀子花,居民们总把它们往家里带。
瞥见那座“金世纪”开发区的五星级大酒店已经修到了顶部。高大,陌生,震慑感。所有人都会在它竣工的那一天为它喝彩。也会有人记得它脚下的那片制药厂,在门口的那片广场上,我们在多少个夜晚欢笑。
护城河的水又被抽干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治污,在桥上望去,活像一个暴雨过后的工地,泥巴维持着它们的状态,据说护城河的两片要被打通了,一座新桥将被建起。远处“米芾广场”四个方正的红字,字体太丑,二三两个字之间隔了太长的距离,我想米芾也不会想到,曾经惬意的居所会成为一座商业广场。
新百商厦不再是无为最时髦火热的购物中心,德龙大酒店不再是被视为最高档的酒店,“无为宾馆”也早已不是最高,最夺人眼目的建筑。我已经想不起来家门口的金塔路在直通高速口之前,在翻新,在与别的路打通之前是何种模样了。我看着流光溢彩的灯光,遍布的红色中国结,却挤不出一点关于这条路原本景象的记忆了。
我也快忘了“米芾广场”的脚下还曾存在过一个叫做“铁山影剧院”的地方。铁山影剧院,孩童时心驰神往的地方。那时,无为还没有电影院,看电影也是一件新奇而奢侈的事情。小学每年会组织大家去看电影,我们沿着河畔的那条路,排着队,穿过状元桥,一直走到影剧院,看一场红色电影,我记得《捕蛇少年》,记得七个小和尚的故事,那些感动,那些喜悦,历历在目。铁山影剧院也有供表演的舞台,灯光下那个红色的帷幕显得庄严而神圣,在那里参加过一次合唱比赛,也参加过一次朗诵比赛,小孩子化着夸张的妆容,穿表演的服饰,朗诵那次是西服,皮鞋,红领结,活像个小大人。舞台上,小孩子骄傲的心情是难以抑制的,大概都在用力咧开的笑容里了。影剧院仿佛也成了被时代淘汰的产物,它当然不如现代化的影院、剧院高级,但它永远是曾经的我们最心驰神往的地方。
疫情的雾霭依旧未消散去,我最清闲的寒假里,外地的亲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就地过年。
爷爷早几年就搬进城里住了,外公外婆最近也搬离了乡村。大年三十到农村祭祖,为荒废的祖宅贴上对联,祖宅里,灰尘,蜘蛛网遍布,一些木制家具快要腐朽,墙根处长出了草。中年人背井离乡,外出务工,孩子去到城里上学,农村里留下越来越多的老人和很小的孩子,而现在,老人也在跟随子女的脚步离开。我好怀念大家庭在相隔几步之遥的房屋间穿梭来往,升起炊烟,腾起温馨,在农村泛着虫鸣的夜晚彻夜玩乐、闲谈。那个属于故乡的黄金时代,一直在我记忆的某张剪影里,我没有一刻不想让它复现,而年岁逼人,时光不待,步履不停,终是渐行渐远。
故乡是许多作家文学的发源,是它们精神的根系所在。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当我谈论起故乡,我离它似乎又近了,但不可避免的是更远了。也许离得远些反而更能分辨清情感的成分与密度,距离也并不意味着疏远,也是会产生美的,兴许还是全新角度的美。这也是那些作家一遍遍离开故乡,一遍遍回到故乡,一遍遍书写故乡的缘由吧。
四十多天富足的寒假,也匆匆流去了。再过几天,我又要离开故乡了。当故乡成为故乡之时,我从故乡的孩子,成为游子,成为房客,成为一个常常来歇脚的人,我的日常与故乡在逐渐分隔,但我知道我不可剥夺的身份,我是故乡的孩子。
无为,是“思天下安于无事,无为而治”,是无为之为,是无为而无所不为。无用之用,无为之为。我相信故乡的名字自有亘久的力量,是那种默念就会被鼓舞到的力量。 也许就是在这种力量下, 我懂得“君子不器”、“无用之用”,我坚信“人是目的而非工具”。
久别重逢后的离别之际,某种思绪激起了我对故乡书写的冲动。当我开始书写故乡,这仅仅只是漫长叙事的序章。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我会与故乡愈发疏远,也会一遍一遍地将它书写,将它浸没在我最滚烫的血液中。
当我开始书写故乡,是一遍一遍道别,一遍一遍眷恋。